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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男的……您朋友多大了?听老三说他在大学当老师,是不是该退休了?他的孩子知道你们关系吗?现在有些老头儿结婚就是为了找个不花钱的保姆,您可得当心……”
“谢谢你这么提醒我,不过我没结婚的打算。”
明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马上换了一个话题。她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,他们现在把她当成了一个不愿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发挥余热的包袱,这个包袱未来还可能伸手管他们要钱,于是他们想找个男人把她抛出去,在她六十岁的时候。然而这是不可能的,明蕙为他们提供了另一个方案。
“我这里也做婚宴礼服,要是找你们办婚礼的客户有这方面需求,可以让她们加我微信。”
明蕙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明蕙制衣铺的名片给老大夫妻,“店里要是生意好的话,我可以给自己赚个养老本。要是生意不好,我只能把房子卖了去你们家里住了,我要是活得太长,这卖房子的钱恐怕不够花。”
所有能成功干涉老人的子女,无非都是利用了老人的爱和恐惧,但明蕙既不爱他们,也不恐惧他们,她不怕和他们断绝关系,也不怕养老威胁。于是变成了继子和儿媳们怕她,怕明蕙卖掉房子再住到他们家里管他们要抚养费。
出了明蕙的家门,大儿媳嘲讽道:“你后妈可真是人老心不老。这么大年纪了,还离不了男人。”这种话她当着明蕙的面是不敢说的。她能理解两个六十岁的人结婚,男的图女的照顾,女的图一个经济保障。她也能理解一对二十来岁乃至四十岁的男女没名没分地短暂同居,虽然她并不支持。六十岁了还这样,至少应该捂得结结实实不让人知道,但明蕙好像怕他们不知道。明蕙做的事,她不仅不支持,更不能理解。
这对夫妻带着不理解和明蕙的名片离开了明蕙的家。无论如何,他们都希望明蕙的生意好一点儿。
明蕙把偏见和不理解关到了门外,打开手机,她看到了林宁山发给她的云,很白很胖。下午五点,林宁山又发来了新的云,他告诉她,他开始往回赶,最晚十二点就会到家。不同时间不同地方的云看上去还是不一样的,明蕙抬头看院子上方的云,拿出手机也拍了一张,发给林宁山。
夜里十二点,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后窗,明蕙在一片嘈杂的雨声中努力听门开的声音,这急雨推迟了林宁山回家的时间。明蕙睡不着,靠在床头看过期的旧杂志,偶尔拿笔在空白处画上几笔。最终落在纸上的是一个人影,不是四十年前的林宁山,而是现在的,更确切地说是她今天在视频里见到的。四十年前的林宁山和明蕙几乎可以管现在的她叫奶奶,从前几年开始,她就竭力避免想起年轻时的事,虽然四十年前的明蕙也是她,但仿佛蝉蜕下的皮,和她彻底没了关系。一个要老的人总是回想十几二十岁时的脸红心跳,不光别人觉得是个笑话,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。而现在,六十岁的她在夜里思念着另一个六十岁的人,在纸上画他的像,仿佛是件更值得笑话的事。她毫不芥蒂地接受了这样的自己,就像接受脸上的皱纹一样自然。
过了十二点,每一秒对明蕙都是煎熬。她越来越不放心林宁山,他这几天行程这么赶,又在夜雨里连续开车。她给他发微信,问他在路上是否顺利。过了五分钟,她等来了林宁山的回复,他很顺利,只是雨夜不能不开得慢一些,早点儿休息,不必等,他带了明蕙他给的钥匙。明蕙披了衣服走到阳台,门灯亮着,在等林宁山回来。
林宁山到明蕙家的时间比他预计的晚了一个小时十二分钟,等他的车停在门口,在嘈杂的雨声和狗叫声中,他听见了门开的声音。手电筒的光照进他眼里,明蕙打着伞从门内走了出来。当狗叫声此起彼伏,明蕙就知道林宁山应该回来了。
打伞的人从明蕙换成了林宁山。一进门,便看见客厅的灯亮着。一瞬间他觉得有些恍惚,这些年,他都是一个人,从来没有人等他回家,也没人给他留灯。他也从没因为有人在家里等他,冒着大雨也要在夜里赶回来。
雨夜在室外待久了,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凉。明蕙接过林宁山手里的伞合上,转身进屋倒了一杯牛奶送到他手里:“喝完了赶快睡吧。”
“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的亲人?即使不结婚,以我们现在的关系,也可以介绍吧。”
“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,没必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。”虽然她已经向她的继子宣告了她和林宁山的关系,但把林宁山以一种特定的身份介绍给家人是另一回事。以现实的眼光看,他们无疑会认定她高攀了林宁山,如果林宁山愿意结婚,而她拒绝了留在村子里守着小店,他们便会认为她不识好歹得了失心疯,为了她的幸福,她每天都会收获一大堆劝她结婚的劝告。她二十岁可以忍受这种所谓的善意,但到了六十岁,她一点儿都不想听到,有这时间,她只愿意和林宁山多相处一会儿。
明蕙看出了林宁山眼里流露的失望,她主动用手指去勾勒林宁山的脸,每一笔都认真又细致,她很郑重地告诉他:“我喜欢你,比谁都喜欢。”她没想到她六十岁还能如此喜欢一个人,还能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,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。
“我也是。从来都是。”
他们彼此亲吻抚摸着彼此不再年轻的脸。这一个夜里,一种久违的感觉找到了明蕙。这种感觉在前些天偶尔模模糊糊地出现过,但像今天如此清晰还是第一次。俗语用“三十如狼、四十如虎、五十坐地吸土”来羞辱一个女人不能被满足的欲望,明蕙前些年因为先天或后天的寡淡成功地避开了羞辱,然而这羞辱在她六十岁的时候找到了她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渴望,同时也感知到林宁山此时并不渴望。
尽管明蕙努力隐藏起她的渴望,但林宁山还是感觉到了。然而悲哀的是,他并没有能力满足。于是他只能装作不知道,他尽力遮掩自己的挫败,放开了握着明蕙的手,转过身,背对着明蕙,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,睡吧。明蕙从背后抱住他,他拿开了明蕙的手,又往左边侧了侧身,离明蕙远了些,为了解释他的行为,他说:“太热了。”
“要不要开电扇?”
“不用。”
两个人挨着是太热了,明蕙翻了个身,贴着床沿,和林宁山保持最大的距离。
林宁山又一次感觉到了衰老的力量,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深。在他还不算老的时候,即使从早忙到晚,连续开七八个小时车也不会使他丧失这方面的能力。但现在,这种能力突然消失了,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。
这时候,为了掩盖他的衰老和挫败,最好的方法是对明蕙的需求视而不见,他也可以找借口,像许多人无师自通的一样,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于明蕙不再年轻的身体,甚而去指责,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怎么还能有欲望。明蕙大概也这么想,否则她为什么要把她的需要掩藏起来。然而事实上,是他不再年轻了。他喜欢她,她的年龄对他的唯一含义就是,他们俩一般大。在这一时刻,他感到了自己的卑鄙,为了不让明蕙认为他不行,他放任她把责任归到她自己身上。
林宁山翻转过身,发现明蕙背对着他。他低声叫明蕙的名字,明蕙听到了,嗯了一声,仍和他保持着距离。他靠近明蕙,抱住她,抱得很紧。
“你不热吗?”
作者有话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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