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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一大早赶到衙门等着升堂,京兆尹为人圆滑、很客气地亲迎出来,得知了齐鹤唳的来意,却讶异道:昨天齐校尉营中的副尉提走了人犯,说是奉了您的军令,我看他的腰牌确是青州营的无误,便让他把人带走了......您难道不知情?
齐鹤唳心中一凛,他赶到瘦猴儿家去,果然已人去楼空,再去营中一问,众人都以为瘦猴儿在家养伤,无人知晓他的去向,张哥跺脚道:这人真疯了!从死人堆里好不容易拼来的官职就这么全不要了,为了那样一个心思歹毒的哥儿,背叛兄弟、舍弃前程,真是鬼迷心窍!
何止如此?咱们都是军籍,在籍不服役就是逃兵,他是犯了军法大罪,战时是要砍头的!老李双眉紧皱,小齐,现在怎么办?若要搜捕的话,事情就闹大了,瘦猴儿就再也不能回头了...
他还会回头吗?他根本是铁了心要救肖华,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了!齐鹤唳怒填胸臆,他想快刀斩乱麻地将所有事解决干净,哪想到又生波折,我不会为他隐瞒,这事也不可能瞒得下去!营里少了个副尉,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,军营中军法第一,他身为副尉,假传命令、擅离职守,若不搜捕捉拿,纪律何在、军规何存?!
好,那我俩人各带一队人去搜捕,只是他们已逃了一天,怕是很难能抓得到了。
张哥带人去城外追,老李在城里找,以防他们藏匿于街市、调虎离山,齐鹤唳也知道人海茫茫,他二人如滴水入海,估计早已没了踪影,他们这一走,更将我陷于不义,难道我此生注定对不起梦枕?连最后的一点宽恕和谅解,也不配拥有......
青州营的兵士在城里城外搜查了好几天,还没找到瘦猴儿与肖华潜逃的线索,齐鹤唳已收到了江梦枕要离开京城的口信,送信人说江梦枕已备好了车马,明日去齐府上取回嫁妆后立刻启程离京,若齐鹤唳有事不必前去相送,此后山高水远、各自珍重。话虽如此,齐鹤唳怎么可能不去送他?一想到这可能是此生与江梦枕的最后一面,他却连最后能明证真心的机会都失去了,齐鹤唳真是愁绪满怀、悲从中来。他骑马回到齐府,缓步走到玉笙居中,那班小戏子因年初时皇上重病、禁了笙歌乐舞,全被遣散了去,如今亭台冷落、更显得凄凉,齐鹤唳默然立在院墙之下,现在他已长得足够高,不用人驮着就能看清墙外的夹道,他痴痴地站了许久,可那里经过的只有萧瑟的秋风罢了。
你看他雾鬓云鬟,冰肌玉骨;花开媚脸,星转双眸。只疑洞府神仙,非是人间艳冶...齐鹤唳闭上眼睛,一字一字地念起当年唱到他心里的戏词,四目相觑,各有眷心,从今已后,这相思须害也...相思须害也......
那一眼的惊艳就是一生的爱恋,齐鹤唳还记得那件鹅黄色的春衫、记得他脸上温柔了时光的清丽笑颜,江梦枕仿佛是来渡化他的观音,用杨柳枝沾染了情字凝成的甘露,点化在他的头顶发心,顽石般的齐鹤唳这才开了心智、知晓了情愁爱恨的滋味,只可惜肉身的负累太重,齐鹤唳的贪嗔痴慢让观音也渡不得他,当年清澈的甘霖最终幻化为二人的泪和孩子的血,情之一字,甘甜时少、痛苦日多,江梦枕是他年少懵懂时最初的刹那心动,更是一辈子也不能释怀的莫大憾恨。
晚上,齐鹤唳把自己关在挽云轩中,他看着屋里的玉梳镜台、香炉衾枕,只觉得点点滴滴、都是伤心。他坐在床沿上,就是在这里,江梦枕枯坐了一宿、在洞房花烛夜自己揭了盖头,江梦枕说的没错,他们的这段姻缘,从一开始就处处不顺、充满了猜疑和误会,没掀开的盖头、一年的分床而居、打碎的琉璃灯、没喝下的补药、浸透了血的床单......桩桩件件、是是非非,最后到底还是错过。
齐鹤唳扑倒在床上,江梦枕孕后不再用香,衾枕上的香气极其浅淡,他深深地吸了口气,把江梦枕的枕头紧紧抱在怀里,他什么也留不住,连这香气也很快就会消散了。恍惚梦寐之间,他又站在花园的小径上,在细雪中江梦枕正用手帕在他脸上温柔地擦拭,上面的香气清甜熟悉,齐鹤唳听见自己傻乎乎地问:...她们说你以后会是我大嫂,是真的吗?
混说的话,长辈的玩笑而已......
哦!既是玩笑,那你嫁给我吧!
好啊,你可要对我好些,不然我可就走了。
齐鹤唳心脏抽痛,在梦中简直想放声大哭,他看见年少的自己捧着江梦枕的手按在心口上,可梦醒后,他却不得不放开手,眼睁睁地任由江梦枕离他而去因为他待江梦枕不好,故意让他生气伤心还害他失去了孩子,明明娶到心上人便该心怀感恩,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满足、开始奢求江梦枕也要爱他?
齐鹤唳自己也说不清楚,人总是得寸进尺、欲念横生,他的贪心和疑心让他始终认为江梦枕不够爱他,直到现在齐鹤唳依然无法确信江梦枕有没有爱过他,他觉得这段姻缘是他一厢情愿的强求而已,这也是齐鹤唳肯放手的原因之一。江梦枕只是太过温柔,他会自己体贴又体面地照顾自己的丈夫无论那个人是谁,齐鹤唳抱着枕头坐起身来,他竟已经开始嫉妒江梦枕的下一任丈夫。
一夜辗转无眠,齐鹤唳怔怔看着晨光照透纱窗,无论多么留恋不舍,黎明总是要来,他揉了揉着酸胀发沉的额头,起身梳洗更衣,绛香捧了热水进来,齐鹤唳哑声道:去多雇几辆车来,叫些可靠的人来帮二少夫人...他语声一顿,很久后才接着说:...帮江公子搬嫁妆。
齐鹤唳之前已改过一次口,那时江梦枕为了避嫌,让齐鹤唳叫他表哥,齐鹤唳不愿做他众多表弟中的一个,宁愿生疏地喊他江公子,如今曾经同床共枕的人,终是又一次成了形同陌路的江公子,齐鹤唳怅惘至极,洗脸水打在脸上,烫得他鼻腔酸涩、眼角发红。
没一会儿,秦戈跑进来道:二少夫人...不对、我是说江公子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了。
齐鹤唳忙赶出去,天色实在太早,街上还浮动着淡淡的雾气,府门外停了三辆车,碧烟站在打头的马车旁对他敷衍地行了个礼,面无表情地说:齐二少爷,我们能进去搬东西了吗?
当然,只是雇的马车还没有来,你们只赶了两辆空车,哪里装得下?
碧烟脸上露出一个很难描述的神情,她没再说一个字,只带着几个人径自走进齐府。齐鹤唳踌躇地走到马车的小窗旁,半晌后才开口道:梦枕...你的身子好些了吗?
小窗里很久都没有反应,齐鹤唳直直站在原地,他觉得入秋后的天气果然冷了,寒凉的露水似乎打湿了后背,指尖也冻得僵直发颤,在他以为江梦枕不会再回答的时候,一只手撩开了马车的窗帘,江梦枕围着风帽,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精致而苍白的脸,我已好多了,劳你挂念......你真有心了,还特意来送我。
齐鹤唳一看见他,就控制不住地开始想哭,他从小到大的眼泪总是为了江梦枕而流,无论齐鹤唳变成了什么样,他在江梦枕面前永远是那个卑怯的孩子、永远渴求着他施舍般的一顾,齐鹤唳侧身挡住晨风,轻声地说:为什么这么急?你不该赶路的...能不能不走?
江梦枕垂下眼眸,勉强笑道:难道还要我留下,看着新夫人进门?我虽主动腾开了地方,却还没大度到那个程度...还是早些走吧。
齐鹤唳的指甲刺在手心里,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江梦枕看看,但事实上却连一张认罪的画押都拿不出来,只有喉头发哽地说:没有什么新夫人,我绝不会娶别人的,你再信我一次好不好?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肖华,我一定会为你和孩子讨回公道的...
你不必顾及我,也不必心存愧疚,我们以后大约也不会再见面了,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好。江梦枕淡淡一笑,你该高兴才是,恭喜你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一心一意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,这是多少人的祈望?你该珍惜,别再负他。
齐鹤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,是他自作自受、直至百口莫辩,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,江梦枕竟用这句诗祝福他和别人!江梦枕无法相信,齐鹤唳心中真正深爱、希求与他白首不离的人,正坐在马车中即将远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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