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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钦向来浅眠,稍稍的一点动静都能惊醒她。先前头痛,吃了药就躺下了,心里还记挂他没有回来。后来精神不济,不知怎么就睡着了。
隐约听见脚步声,睡迷了,昏昏噩噩以为天还没黑,以为是佣人进来探她。谁知一睁眼,看见他在面前,她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。窗帘太厚看不见天光,她往墙上暼一眼,快七点了,时候不算晚,但是她毕竟已经睡了,睡下了就不太喜欢他进她的房间。
她扶额起身,“你回来了?吃过饭了吗?”
良宴在梳妆台前的天鹅绒方凳上坐下来,拍了拍膝头褶皱道:“我吃不吃无所谓……这么早就睡,不舒服?”
南钦不知道怎么回答他,这个人总是这样,吵架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。他可以若无其事,似乎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,你忽视他,他也不把你放在眼里。
她恹恹地下床倒水喝,经过他面前,丝质的睡衣轻飘飘从他手背上滑过,像个拿捏不住的梦。他往后靠,脊梁狠狠抵住梳妆台边缘的棱角,有些疼,但疼得鲜明。他说:“明天是尚谦和德音结婚的日子,中午让曹副官先送你过寘台,我把署里的事安排好了再来。”
德音是他同母的妹妹,新郎姜尚谦是他的校友,也是陆军总司令姜道彰的四公子。冯姜是政治联姻,这个年代上流社会里纯粹为爱结合的实在少得可怜,南钦怔怔的,她和良宴如果现在还能和睦相处,倒也不失为一桩美谈。她的出身并不耀眼,父亲是满清时期的道台,后来复辟失败郁郁而终。她那时还年幼,无父无母只好投奔姐姐,然后辗转出国,遇上了他……终究齐大非偶,即便他排除万难娶了她,最后他们的婚姻还是出了问题,并且不可调和。
她踱到靠墙的高案前倒水,捏着杯子转过身来,落地灯在他背后,把他的身影投射到玻璃杯上。她对着那个模糊的影像出神,半天才唔了声。他有很强的掌控欲,给她画个圈只允许她在他限定的范围内活动。像明天的婚宴,德音打电话来说很紧张,希望她早些过去。他明明知道的,非到中午才让副官送她,实在让人无奈。
“明天家里没什么事,我也担心母亲忙不过来,等你走了我就过寘台去。”她把水杯搁下,转过脸,不再看那杯里的倒影。
良宴却说:“明天人多,去得太早乱哄哄的,有什么意思!母亲那边有二太太她们帮忙,你就不要去凑热闹了。”言罢又一笑,“婚宴来宾都是成双结对的,你一个人,不觉得寂寞么?”
寂寞是可以习惯的,南钦扯了扯嘴角,“没有结婚的小姐必然也有,雅言和汝筝她们都在,我有什么可寂寞的。”她抱了抱胳膊,初春的夜里还是很冷,她下床没有披晨衣,背上有些寒浸浸的。当他的面进被窝总不大好意思,便有意支应他,“要是没吃饭,让吴妈吩咐厨房给你置办。恕我不周了,人犯懒,不想下楼去。”
他极慢地点头,“你就是这么做太太的,丈夫没有回来,你却可以睡得很踏实。”
南钦屹然站着,语气却放软了,“良宴,我现在不想吵架。时间差不多了,我要睡了,你也早点休息吧!”
他把帽子摘下来扔在梳妆台上,似笑非笑望着她,“我今晚就睡这里。”
南钦心里一跳,他们结婚一年,分居却有十个月。她不欢迎他,他知道也认可,今天突然变了,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。
良宴一直留意她的表情,她眼里的光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得清冷。她大约以为他是随口一说,他也问自己是不是认真的。他的本意确实是想挑衅她,如果她除了漠视他还有别的反应,他反而更能接受。可是她把他当成一蓬烟,一团空气,这让他的自尊心大大的受挫。他走出去是有头有脸的“二少”,是空军署的“总座”,在家里却像个孤苦伶仃的鳏夫。
他的脾气不大好,虽然已经一再忍让,到底还是被她触怒了。她越是不愿意他越是要迎难而上,他抬手解领口的钮子,冷而硬的发话,“以后不许锁门。”
南钦往后退让,并不想和他争辩,“那我去客房睡。”
他抢先一步堵住了门,“你以为我只想睡你的热被窝?你这样守身如玉,为的是谁?”
他把门重重关上,说出这句话,觉得胸口的疼痛大大疏解了。像是把肺里的浊气都挤压出来,终于可以松快地喘息。
隐忍了那么久,他和她斗,和自己斗,努力克制对她的爱。他心里的苦闷说不出口,他有不凡的出身,曾经活得太过肆意张狂,她的出现是他醉生梦死里唯一的救赎。可是婚后一次朋友间的聚会,打开了这段婚姻里不幸的缺口……那些不说也罢,他叹口气,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。他曾经想过带她去法国,远远离开这里,把这里一切的人和事通通砍断。然而不现实,他们之间的问题横梗在心头,就算逃到天涯海角,依然存在。
南钦很忐忑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。吵过了赌气出去,在外面待到入夜才回来,回来了就要在这里留宿,他把她当成堂子里的粉头吗?她不愿理会他斗气的话,说起这个实在让她尴尬,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的晃神,如今竟成了他拿捏的死穴。她自己也负气,既然彼此没有信任,很多事她也不想再提及。她没有什么可辩解,也没有什么可告饶。他要闹只管去闹,只是可惜了当初的一门心思。
她进退维谷,看着他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衬衫。靴子远远的扔到墙根。他光着脚过去把门反锁上,拔出钥匙冲她晃了晃,“别想走,冷的话就上床。不怕冷,你愿意坐一夜也无妨。”
他进浴室,把门关得砰然作响。她怔忡站着,他找准了机会就来寻她的事,她感到厌倦又沮丧。没办法,只好打开柜门抽出条毯子来。和他同床共枕似乎已经很难了,她拿毯子裹住自己,羊毛细细的纤维透过睡衣扎在肉上,有种刺痛的温暖。
浴室里水声哗哗,她挪过去替他整理衣裤。军装是呢子的,挂起来后很平整挺括。她细细的把衣襟抻好,才发现袖底的铜扣少了一颗。他有个习惯,松了的扣子即便没掉也要预先扯下来装进裤袋里,免得以后找不到。原本老家的教条规定了,女人是不作兴掏男人口袋的,只是她想替他缝起来,少不得就要动上一动。
男人的裤袋很宽,她手小,探进里面有点杳杳的。他的口袋里从来不装钱,俞绕良就是他天然的皮夹子,所以当她触到两张单票时有点好奇。拉出来看,花花绿绿的印刷,上面有五个加粗的铅字,写着“东方大舞台”。
她把票托在手掌心,心直往下沉。他在婚前的名声她也有耳闻,年轻的少将,有花团锦簇的前程。风月场中厮混惯了,红颜知己少说也有一个排,大舞台的台柱子就是其中之一。
浴室门上的把手突然响了,他从里面出来,原本还在系浴袍的腰带,看见她捏着那两张票,也不说话,就那么淡淡望着她。
她平静地把票塞回去,手伸到袋底,终于找到了那颗小小的翼型扣。她垂着眼说:“你别误会,我看见袖口少了颗扣子。”
他在床沿坐下来,撑着两臂往后仰,视线绕过床架子看她,“那两张是十八号的门票,你不是喜欢玉玲珑的锡剧吗,那天有她的演出。你不愿意和我一道去,让雅言陪你也行。”
她没言声,坐在梳妆台前翻找针线盒子。良宴觉得耐心快用尽了,她宁愿在那边浪费时间也不愿和他一起睡吗?他过来拉她,“这些活让下人干。”见她披着毯子更觉不快,用力扯下来扔到一旁,“真打算对峙一夜?我劝你省省,三贞九烈拿来对付自己的丈夫,就是告诉你姐姐,她也不会夸你做得好。”
南钦挣起来,他的力气很大,钳制住她,勒得她手臂发麻。她咬着唇一味的往后挫,越缩他拽得越紧。她终于忍不住呼痛,“明天要回寘台,你想上晚报头条吗?”
她是很容易留下瘀青的体质,不小心磕着碰着,马上就是触目惊心的一大片。他落这样重的手,婚宴上小报记者不少,很可能被大肆渲染一番,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他才意识到,也是自己太心急了。忙不迭地松开她,撩起她的袖子查看,果然那皓腕上有一圈红红的印子。他对这种痕迹很熟悉,刚结婚的时候情热,在她脖子上吻得重一些,稍过几个小时就会变紫,害她大热天还要穿高领旗袍……他也不想这样,谁让她这么犟!他懊恼归懊恼,在她还没来得及退让的时候打横把她抱起来,一下子抛到了席梦思床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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