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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春生（第1页）

一晃数月过去，日子推进。永元二年，四月，春。

这个还未经冬末万家争权之景的京城，此时何等逍遥安宁，它坐落于平广之上，四周的川流青脉，犹如手背上的青紫筋，众星拱月于它，而它，就是手背上的一颗痣，最添风情。

世间朝应有之处行去，只不过，京城内忽多了一种传闻，那便是关于沈府孝女之事。

听闻这位老祖母病后，这位沈孝女每日在堂中跪足四个时辰，晨二时，晚二时，这一晃，除了用膳，其余皆拿来祈福，半日就这么去了，不可谓不尽心，就在第五日，那个老祖母于夜静躺屋中时，牖外出现一只小雀，身色怪异，颇似书中祥凤的小仙，老祖母觉它引人怜爱，便任它跳进来，落在自己被上。小雀扑扇着双翅，似有言相告，老祖母迟疑着，后才发觉，它腿上系得一签，打开来看，上写“天怜孝心，命不怜人”，正揣摩际，大风刮起，屋门敞开，那孝女伴风而入，老祖母欲亲然唤她，却发觉孝女面色不对，眸锁苍肃，冷得不食人间烟火，不似豆蔻当有的神色，而是一种仙骨老夫才有的，与往昔孝女在她面前嫣然巧笑的柔容截然不同。

“淑昭，你怎这般……”老祖母困惑道，这个孝女却皱眉摇首，以低沉的男子嗓道，“老夫非你孙女，老夫是昌德年的清国公，今已成仙，窥沈府来日，望见烟火熄却，人丁皆散，叹后辈无为，府门潦闭，故而前来给句忠言！”老祖母一惊，忙从榻上起来，朝地下跪去，在那熟悉孙女的这般阴森面容下，半信半疑也好，她也得跪下！

那来者，姑且称为借孝女还魂的清国公，见之面不改色，继续道：“老夫听见你心有疑声，不妨就看看，三日之后，府上会收到你嫡二子在幽州从马背摔落之信，七日之后，你多年不见的儿时师保会重访京城，与你见一面，他带着两个孩子，大的十八，字长白，小的十二，字太仙，十五日后，朝中萧家得势，力挽萧嫡子身陷暗除太后心腹疑案，沈家竹篮打水一场空，你儿子无力替太后解难，连遭苛责，故而郁郁寡欢，万分不得志，连月不多食。二十日后，太后突召沈女入宫，但六月初旬，那入宫的却是二女，而非长女，只因萧陈两家已势大至可违抗一切，沈家末路，万事可昭，然却一人不知，实叫人痛心疾首！剩下的，老夫不欲多言，道来只怕吓极了你。”

老祖母面色煞白，问道：“那清国公，沈家今后可如何是好？”

“此关乎你与你小女之事，她如今虽贵为太后，但多年前被沈府所为中伤，她怨恨这里，一日不解心结，她就一日放不下孽缘，孽上生孽，没个了结，为让她顺心如意，这长女，必得送入宫去，以好来压制萧后。”

“是，妾牢记。”

“切记莫让二孙女为妃，就算你怜她就此翻身，她也不得为妃，若长女不得为妃，就先缓一阵，庶女为妃，不过是送人鱼肉，宫中那般多金贵嫡女，若行此举，实推腹于人。”清国公道完，皱眉半晌，又道：“但她有天命笼身，若侍在太后身畔，指不定会大有作为。”

老祖母磕了一头，接着就听清国公道：“老夫走了，虽已成仙百年，事不关己，然这府里皆乃老夫后辈，无人得至幸能戒除心魔，上来陪老夫，真道寂寥！”这样说罢，他声音慢慢远去，仿佛被抽走，人却站立不动，直至声消风停，眼前这个被借身的二小姐也合上了双眸，沉沉向下倒去——

后来听闻她昏睡了一整日，世人自不知沈府老祖先同他们道了何事，但只知所言一次次发生时，老祖母也终于敢放下心来，将那夜之事向族人瞒一半道一半，只叫孝女听得瑟瑟发抖。

道完后，老祖母满面忧容看向长天，久不言语。

这孝女也连日侍奉，用甜言宽抚，直把老人家哄得心头舒解，病也逐渐好转，此传言也就到此为止，孝女是哪一个，世人无心知，总归是沈府里的，知她姓何便不错了，一段因孝引祖宗附身、令祖母病好之事，渐渐从京城传出外头，而后被几个擅记异闻的书生写下来，也不知百年后，还会不会有人知晓。

时至五月初旬，终于等来清国侯所言的太后急召入宫那一日——

此时满城绿意盎然，沈府繁花似锦。

一写着蘅芜馆的院子婢女涌动，人手一盆八仙花，此乃老祖母新赐二小姐之物，如绣球团簇般摆在小院里煞是好看。如此盛景，只因体恤她不胜热，不必去花苑就可赏遍百色。

这位老祖母待二小姐爱不释手，甚至一度超过了对长女之喜，直叫妒忌数不过指。

不过短短几月，蘅芜馆就有了天壤之别，院畔石竹梅迎风娇贵，路尽头的正中落得一间素砖闺房，南北牖皆被绛紫淡花妆点，其间，象牙镂花铜镜前，有个婢子正轻柔地替这位初尝嫡女之宠的二小姐绾起墨鬓。

只见镜中人双肩笼香雪，眉梢含雾绡，低眸怜首处，粉脂浮春风，不过天下美人之多，大抵相似，然而在她身上，仍有一抹特别之处，那便是她的那对眸子——极透着灵性。它始终温淡，就似从不动愠，却常透露出千言百语，无论安抚亦轻责，只消眼波流转，就叫人留得一点体面的自知，转而好生感激；有的人艳则艳，然双眸如大官空话般，杀不到实处，她不是，她眸子仿似藏着一把剪子的机敏与狡黠，斩得面面俱到，若非常年饱读文字养来的底气，是万万做不到此的。

唇央正落一点红，未得抹匀，犹似口含半瓣桃花，不禁引人猜想，下一刻，从她口中，是否会道出妙如莲花之言？

“二小姐瞧，老夫人又赏赐东西下来了，自病好后，当真愈发疼小姐。”身旁的婢子声里充满得意，说罢她轻笑着，替自家主子别上一支靛青新裁珠花。

这小姐听后不露喜色，只不紧不慢伸手抚其珠花，柔声道：“祖母再疼，始终长姐才与她亲，我怎敢去抢了长姐风头。”

说话之人正是沈家的二小姐，亦是那位京城传闻中的孝女——沈淑昭。

与头次任人描眉时的气色截然不同，此人如今眸中多了几分明光。

眼见主子这般谦逊之言，那婢子更慨主子品德贤淑，虽说是庶女，但孰人不知沈家有个艳冠京城的嫡长女，和孝动上天的二小姐？一个美盛，一个德极，人人皆道沈太师当真是好福气。

婢女不自觉将心中溢赞道出口。

孝动上天？

沈淑昭轻勾唇，上天可未被她的孝惊动，反倒是她的轻蔑惹了它。

而那老祖母所见的“上天”，不过是她装出来的罢了，小雀是染的色，男声是墙角他人，而自己所言，皆是前世所见，从头至尾，那个上天——只有她自己。不过经历过来日的她，于这些人而言，亦可算作上天了。

你瞧，这便是人心。

当一人愈接近至权，便愈觉自己可以掌握世间万物。

往来她因出身承受白眼，世间庸俗，她不屑于轻人，却连如今也生傲起来。

她倾过身对镜察妆，实则是在察自己。

上天令她起死回生，兴许是惩她，兴许也是怜她，这几月来彻夜长思，她已逐渐想通，不能以那日初回之时的愤恨来怨上天，因为万事皆在手中摆布的滋味实在太好，她初尝得此味，就明白了京城为何风云不断，是因人人皆不愿舍去这份傲气，凌驾万人之上的傲气。

而她曾不屑一顾，今又同流合污，若说与旁人听，当真难以自圆其说，但转念一下，在太后身上，她不正也瞧见了此吗？

以她身侍太后的察言观色来道，太后很念过去，又恨过去，不常提先帝，每提至，所道之时眼神总那般下沉，言及之事却又是她与他才独有、非三言两语可说清的，譬如太后望见庭廊落雨，会忽道她喜雨声，先帝也喜；有日太后命先生教自己读书，问可喜哪诗之句，答后，太后会摇头道，“你怎同先帝一般，只爱这行字？哀家有次同他相争，最后他以万理压了回去，还闹了半会儿不言，是他先开口了才解”，但道来这般看得细怜之事时，她也总那样阴闷着。沈淑昭觉得，她定受过很重的心伤，从老祖母待她的愧来看，沈府也该做过对不住她之事，被夫君、氏族先后插刀子，这样的人，会心念佛悲，既往不咎，热忱世间吗？她不觉会。但如今，太后所做的，亦与他们无差。

这时耳畔的婢女忽道：“二小姐，妆好了，可要去老夫人那儿？”

沈淑昭点头，后起身，朝院中踏步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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