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拉珀斯下了定论:“你说的,红女士,正在经历这样的解体。”
话题回转,它神秘莫测的魅力悄然褪去,江眠眼中燃起的光亮亦熄灭了。
他沮丧道:“所以她没有抵抗的能力……甚至连声音也失去了。”
拉珀斯问:“后来呢?”
江眠深深呼吸,把那句话艰难地吐了出来:“后来,他们找到了减缓这种‘消解’的方法。”
雄性人鱼皱起眉头,听到江眠说:“大量的、过量的伤口,避开要害处,用以激发人鱼强力的愈合因子。是的,她在消逝,在蒸发,她的结局不可逆转,但她的生命力仍然无比顽强……法比安,那个灰蓝眼睛、棕头发的人,他当时只是研究所的一个副手,想出了这个办法:利用潜意识的求生本能,与人鱼破碎的灵魂对抗。”
昔日,法比安以其激进的主张,残忍无情的行事手段,在若干争相拼比攀爬的研究员中脱颖而出,获得了另一部分人的偏爱——那些肉身风烛残年,唯有大脑还旺盛活跃的西格玛元老。只因再先进的技术,也无法抵御光阴的侵蚀,他们早就是一脚步入了墓穴棺门的活尸,即便江平阳已是众人交荐的天才,元老们还是没有多余的时间,能够耐心等待他的研究成果。
也正是自那一刻开始,江眠敏锐地察觉到了法比安的心思:他对江平阳隐而不发的嫉妒;他对自己埋藏着鄙夷的轻蔑;以及他自认为万物灵长的上等,却横空出现人鱼这种奇异天成的造物,可以比人类更强韧、更长寿。
——他因此深深憎恨,而憎恨之后,就是暴行。
“亵渎!”拉珀斯嘶声道,他转动金色的眼珠,阴鸷的目光,隐秘地掠过那片正在放射灯光的视窗。
江眠低声道:“我向我的父亲请求,我请求人道主义,请求假如研究所取得了足够多的利益,能不能放过她,别再折磨她……但没有用,他只告诫我不要再说了,因为在那时候,整个集团的目光都在贪婪地注视红女士,等待着未完成的‘永生仙水’。”
“也不是没有人良心发现,想把她救出这里,可惜在我知晓之前,他们就失败了,死前的惨状汇集成开放的档案,在西格玛集团的局域网里大肆宣扬。”
他不说话了,沉默持续了很久,拉珀斯散发出安抚的气味,又伸出手,隔着衣料柔软地抚摸他,学他看到的人类那样,在江眠的脊背上缓缓地打着舒缓的小圈。
“一只钢笔。”江眠忽然说,“我有一只钢笔,和我养父的那只配成一套。”
拉珀斯想了想,点头:“我记得,我见过。”
“那真是一只非常好的钢笔。”江眠低下头,“出墨流畅,从不淤堵。笔尖是镀金的,又沉又润,握在手里,像极了一把金光闪闪的小剑……然而有一天,它坏了。”
他自顾自地说:“是的,坏了,整支笔碎得彻底,零件飞散……我努力把它按照原样拼好,扣在笔盖里,再去看望红女士。我应该没说过,我特别能安抚她的情绪,有我在,她通常会平静很多,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……”
声音越来越小,拉珀斯耐心地等了很久,才等到江眠的声音——他已是满脸的泪水。
“我没有……我没有钢笔了,”青年咬紧牙关,把抽泣关在喉咙后面,“因为我弄丢了它的笔头,我没办法找到……没办法……”
他浑身发抖,终于嚎啕大哭,上气不接下气地捂住脸:“我没法给她自由,我没法救她!我只能留给她一枚折断的笔头……我太无能、太懦弱,我……”
他哭得喘不过气,这是一个秘密,一个压抑了许多年的秘密,除了江眠,唯有昔日被迫替养子扫尾的江平阳知晓。
——当日,江眠利用权限,隔着防护网,将一枚锋利的、破碎的笔头,扔进了001号实验体的新鲜伤口。
人鱼在濒死的剧痛中,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,她操纵正在痊愈的血肉,让那枚小剑一样的笔头藏在第七节中空的脊椎里。等到江眠离开之后,于无人应答,唯有血液滴嗒的深夜,小剑在心房的一侧蓄势待发——人鱼那非凡的肌序终究起到了作用,镀金的零件宛如利箭,从左至右地贯穿了她的两颗心脏。江平阳后来看了初版的尸检报告,爆发的弹力瞬间就炸毁了体内最重要的血泵,她的死亡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停留的时机。
其实从表面上看,江眠是不可能成功的,全方位的监控二十四小时开启,重重封锁了走廊和囚室,光是盯住房间巡逻的警卫,就有不下四十个,可江平阳的养子,他孤僻的、聪慧的儿子,偏偏算出了那个唯一的瑕疵所在——按照监控和警卫的布局,每过六十三小时零七分二十秒,会有两名警卫的路线交错,和对角的监控呈一条直线。那一刻,江眠被夹在中间,远程触发了走廊上的警报装置,骚乱大作的同时,他用再自然不过,再随意不过的动作,把笔头迅速甩进了人鱼的伤口。
这是孤注一掷的危局,他赌了一个近乎不可能的概率,做成了这件事。
当天夜里,第一时间收到实验体死亡消息的那一刻,江平阳连想都不用想,心里已经知道,这必定是养子一手促成的结果。
他抢先封锁了监控部门,再去事发现场藏起那枚变形的笔头,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在场的警卫,一力压下流言蜚语,伪造了实验体的死因。为了转移集团总部的滔天怒火,江平阳不负他的天才之名,又迫使beta版本的永生仙水提前问世,硬是扛过了这一劫。
那时的江眠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,他唯独没想到,养父竟然愿意维护他到这个地步。
记忆深处,是江平阳疲惫而复杂的眼神,江眠站在他面前,看着老人陷在那张过于宽大的椅子里,捏住被推力叠成一团的金属零件,在桌上轻轻地朝自己滚过来。
“你的。”江平阳轻声说。
江眠拾起他一生的罪证,沉默以待。
他想说谢谢,可那个词只是太深太重地堵在喉咙里,吐不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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